4 微光‧碎片
大學一年級那個夏天的午後，他一直沒有忘記過。
大
片的落地窗把惱人的蟬鳴隔絕出一個和夏天無關的空間，斜斜地照進的陽光和白熾的燈光交錯成滿室明亮，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翻動書頁的指尖，還有在黑色鏡框之
後專注的眼神。
然而，跟他一起有著共同回憶的那個人，那個人現在還記得嗎？
ねぇ，ヨコ，また覚えとる？
「部
長，我跟你保證除了把手上這三件如期協調完成，正在談的那兩件我打算讓ACO商社的案件在9月底以前定案，另一件我也會把他談好，將計畫交給安達先生去處
理。然後，11月初請讓我休假一個禮拜。」
他將熬夜兩個晚上趕出來的執行流程時間表和業務流程企劃書放在企劃部
部長的桌上，一口氣把自己的要求說完。
連文案的封面都沒有打開，剛過五十歲生日頭髮卻灰白了一半的部長給了他一
個非營業用的微笑。
「一個禮拜不行，三天。」
「請您至少給我六天。」
「五
天。」
「謝謝部長。」
「五天包含假日喔。」
「……
部長。」
「好啦，含假日六天！不准再要求了。」
「部長，真的很謝謝
你。」
「對了，村上啊，雖然是下半年度的事情，不過我現在跟你說也無妨。」部長從那張看起來非常舒適的沙發椅上
站起來走到他的身邊，「九月開始，也就是下個月，富田課長要調職了。」
「咦？富田課長要調職？」
「調
回大阪的總公司。我已經跟公司推薦由你來擔任代理課長的職位，」部長鼓勵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專案執行的這一組也完全交由你來帶領。不要辜負我跟整個公
司的期望喔。」
「部長，我……」退後了一小步，他懷著戒慎恐懼的心情向微笑著的部長行了90度鞠躬的禮，「謝謝
部長，真的非常感謝部長的提拔。」
「差不多可以開始準備交接的事情了，這幾個禮拜會比較忙一點。那麼，富田課長
的歡送會也就交給你了。」
「是，我知道了。」
「信五君，我個人非常看
好你，你可要好好做出一番成績來啊。」
走出關西機場時迎面而來的冷空
氣讓他原本緊張的心情一時之間像是獲得了紓解，整個人放鬆了起來。原本因為前晚睡不好而昏沉沉的腦袋也一併清醒了起來。
雖
然離開了快兩年，但這裡始終是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土地，是他的原點。
平穩又快速的電車把他帶進人潮洶湧的大城市，
又把他帶離喧囂的大城市前往他久違的閑靜小市鎮。從靜靜地搖晃著的車窗望出去是一片天藍，飛逝而去的樓房和稻田在眼前變換著，才一年多不見的景色讓他覺得
熟悉又陌生。
他想著車站前雜貨舖的小狗太郎要是忘記他的樣子了，也許會對著他吠叫也不一定。還記得第一次經過那
家雜貨店，太郎從店裡跑出來對著他叫，嚇得他整個人跌坐在地上。雖然雜貨店老闆跟說這是因為太郎喜歡他，而太郎的尾巴正開心地搖晃著。
但
是，他天生就怕狗啊。雖然太郎真的是隻很可愛的柴犬，但是……
好不容易讓太郎不會追著他跑，要是太郎忘記他的樣
子了該怎麼辦呢？想到這裡他陷入了深度的煩惱當中。
「學長？村上學長？」一邊煩惱著，正要走出剪票口的時候，一
個有點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果然是村上學長！好久沒見到你了耶！」
「啊！」很熟悉的臉孔，雖然和記憶中的樣子
不太一樣，正確說來是更為成熟了一些，但是可以快速地在記憶的大海裡找到。「你是……你是伊藤！」
「沒錯！就是
我啦！」伊藤帶著滿是驚訝的笑臉，笑嘻嘻地走過來，「好久不見了耶！哇——學長你現在看起來好帥啊！」
眼前這個
高中時代的學弟正穿著車站站務員的制服，而且就在家鄉當起站務員，實在是多年前難以想像的。高中時代，竟然已經是將近10年前的事情了。
「沒
想到你竟然做起站務員的工作了！」帶著鼓勵意味地拍了拍伊藤的肩膀，
「學長看起來很不錯耶！之前足球隊辦聚會的
時候聽說你調職到北海道的分公司去了，大家都很驚訝。你怎麼什麼都沒說就突然去北海道了，我們還想說你該不會是失戀了咧！哈哈哈哈！」
「嘛，
公司的人事命令下得很快，我自己也是匆匆忙忙地，」學弟玩笑似的話語卻刺中他心裡最不能說出的秘密，他找了個理由卻說得很心虛，「真的很不好意思，沒來得
及一一通知大家。」
「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啦，學長你不要這樣說！大家都是捨不得你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嘛！一個人在
那邊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其實還好，除了冬天真的是冷到鼻水結冰這點讓我很困擾之外，其他都很不錯！」
「哈
哈哈，有機會一定要去體驗一下鼻水結冰的氣溫才行！」剛剛還一臉緊張的伊藤笑了開來，「不過學長你看起來瘦了很多耶……對了，學長這次是調職回來嗎？既然
回來了，就要好好用家鄉的食物補充營養才行！」
「才沒這麼好命可以調職回來，我這次一共回來六天，禮拜天下午就
得搭飛機回去了。」
「欸？才六天！那學長你一定要找時間跟我們大家吃頓飯喔！」
「那
當然沒問題！把大家都找來吧！接我的人應該是來了，先走囉！」他接起在上衣口袋裡震動的手機，「啊啊抱歉，我到了，正要走出去了。」
「你
總算是回來了，たえこ她一直叫我要帶你回去吃飯，說好久沒見到你了。」渋谷轉動方向盤，讓車子行駛在回家必經的道路上，「就這麼決定了！明天晚上！」
「哈
哈，都是你在說。」大笑間還順手拍了摯友的頭，他總是拿這個我行我素的小老頭子沒有辦法，「明天我一定去會看阿姨的！」
「諒
你也不敢不來。」
「你知道我剛剛遇到誰嗎？」
「該不會是伊藤那小子
吧！那傢伙當起站務員還挺有模有樣的。」
「是啊！不過真的是嚇了我一大跳啊站務員！」將手肘靠上車窗邊，他托著
下顎看著窗外，「一年多了，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沒變。」
「我自己是看不出來這個地方變了什麼，不過我倒覺得你
喝了北海道的水也沒啥改變。」
「哈哈哈！你跟那傢伙怎麼都這麼在意北海道的食物？」
「我
才不想跟那傢伙一樣我跟你說！」說到激動了起來，渋谷敲了敲方向盤，「但是想到你天天在北海道吃松葉蟹，我可是很火大的！」
「我
才沒有天天吃松葉蟹咧！你以為我是螃蟹天敵嗎？」順手給激動的小老頭一掌，「對了，哈蜜瓜今天應該會寄到你家。」
「什
麼？夕張哈蜜瓜嗎？！ヒナ你是神！」
「你在幹什麼？不要巴上來！好好開車啦你！」小心地控制力道把黏上來的手撥
開，他發現自己身陷可能發生交通意外事故的險境中，「欸欸欸！小心前面的車！」
「媽
你早點睡，我去洗澡了。」
關上浴室的門，脫去身上的衣物，讓自己全身躲進暖水的包圍之中漸漸放鬆。從身體深處吐
出了呼吸和氤氳的水氣混和，眼前也模糊了起來。前晚睡不好加上長途交通的疲憊，讓他在如此放鬆的空間下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雖
然過了一年多，但大家某些地方改變了，有些地方一點也沒變。那自己呢？一個人生活以後自己成長了多少？改變了多少？
那
個人變了多少？
有了孩子以後也會有了父親的樣子吧？有了妻子和孩子，儼然就是一家的支柱，不會再像以前一樣總是
任性地亂來了吧？
沒有我他也一樣過得很好吧？
今天在車上想到那個人的
時候他的心也微微地刺痛了一下。雖然很快地便因為渋谷鬧彆扭的話而轉移注意，但是他還是無法真的釋懷。
不，別想
了，村上信五。
笨蛋才會撥開自己的傷口。